閩邊巡禮 中華民國二十四年二月節錄美國論壇雜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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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代航空於中國有何意義,在從來沒有旅行過中國內地的人,是怎樣也想像不出的。有了飛機,從上海
到九江,三小時便可到達,不必再要三天了。從上海寄信到長江上游三峽以西的重慶,以前要兩星期的,現
在只要兩天了。新疆的西北邊陲,從前非四月不能到達,現在也祇須三天、在中國,現在有六千英里以上的
航空線,可供郵件寄遞和旅客往來。世界上再沒有別的國家像中國這樣,彷彿由中古的傳奇裏,一步就跨進
了二十世航空發達的現代。
我陪同丈夫到福建去。聖誕節那天,我們走了一千多里路(約三百三十三英里),一半乘飛機,一半沿
著閩變發生以後臨時興築的軍用公路坐汽車而行。我們從杭州動身,坐了兩小時的飛機與八小時的汽車,就
到閩邊的浦城。我們經過浙贛三省邊境,那裏是我們東部最崎嶇的地區,路又粗率不平,所以我給顛簸震盪
得頭都擡不起來,異常疲乏。
雖則疲乏,一路的風景卻使我贊嘆驚奇.那裏的山景的確雄渾奇偉,為我所從未見過。我見過貴國那崢
嶸巍峨的落磯山,福建卻是山復一山,接連不斷的崇峯峻嶺,上面都長著繁茂的樹木,萬萬千千的杉樹,在
這聖誕時節青翠欲滴,並且在蒼翠山色中,還偶而襯著一兩裸朱紅的蠟樹,鮮艷奪目。在這崎嶇的地域,以
一月的工夫築成公路,不得不令人詫異,就地勢之險,與完工之速而論,技師們誰都認為是一件驚人的建設
。四面山坡都以人工開鑿。不消說,築路時有數千人參與工作,每天分成三班輪替。路雖高低不平,但到底
完成一條路了。
有時公路穿過山谷,既窄且陡,兩旁高山崔巍欲墮,頗有直迫行人頭上之勢。我因而想到希臘東部德摩
辟里的關隘,不知是否與此彷彿。有時我們沿高原邊上的懸崖奔馳,開車一不小心,就會墮下深淵,有幾段
公路仍在築造中,峭拔陡削,幾如懸壁。一直到經過以後,我方才覺察那次旅行多麼危險,多麼費力。事後
我丈夫深悔不該教我冒這許多危險。所幸人們在身處危境的當時,每每不如追想時那樣覺得可怕的。
要證明這句話,我又想起最近在江西行營某一個深夜所發生的事情。我們突然聽見辟拍辟拍有幾百響鎗
聲,從城牆那面傳來。發生了什麼?委員長立刻起身,喚我趕快穿上衣服,他派特務員去偵察。鎗聲卻越來
越多,越來越近。一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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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得寒戰,一面在微弱的燭光下披上衣服,我檢出了不可落入敵人手中的文件。我把那些文件放在手邊,到
我們非走不可的時候,好付之一炬。然後我掏出手鎗坐下,等著事態的開展。我聽見丈夫命令全部衛隊環列
成一個圈子,準備萬一真的給包圍起來時,衝殺出去。
我們還不明白外面真相,但知對方最近確已被困重圍,或欲出一奇計以脫險。一小時後探聽的人回來,
報告有對方一部份,因知城上祇有幾百名哨兵把守,所以乘黑夜突來襲擊,在那危急萬分的時候,我倒泰然
自在。心中祇記掛兩事:一是我們軍隊調動以及佈防的那些文件,二則萬一不測,惟有舉鎗自斃,出之一死
。我寧死不願遭到落在匪徒手中的那些婦女的命運。後來幸而對方被擊退了,我們重新安息。
一月以後我們到了閩省邊境的浦城。這是孤另另的一個小城市,我剛才所說的那條公路沒有造成以前,
那個小城和外界絕少來往。在高峯峻嶺間雖然有羊腸小徑,行人都望之生畏。那邊的人彷彿處在另一時代,
女人的服裝和我高祖母差不多,精巧的髮髻,也依百年前的式樣。
除夕那天,我和丈夫在周圍的山中散步,我們發現了一株花蕊怒放的白梅,那真是吉兆!在中國文學裏
,梅花五瓣,預示著福、祿、壽、考以及(我們大家最希冀的)康寧。委員長很細心地折了幾枝回來。那晚
點起紅燭的時候,他把梅花放在一個小竹筐裏送給我,作新年禮物。梅花在樹上的時候,固然清麗多姿,而
堆在籃裏,映著燭光,越發美不可言。枝條的疏影,在牆上映出清勁的筆勢,饒有明八大山人的畫意。你們
或許明白我何以願意和丈夫在前線共嘗艱苦,他具軍人的膽略,又有詞客的溫柔呢。
一星期後,丈夫動身向南邊的建甌去。他坐軍用飛機,一小時便到了,可是此去的航空途中,寒冷而危
險,所以他打電報來,叫我乘船前去。你們可知道民船是怎麼的嗎?那是二十英尺長,六英尺寬的淺底小船
,通常用二個船夫搖櫓,中部有篷帳掩蓋,儼然小室,可坐兩三人。我帶著美籍看護婦,女秘書,女僕一名
和男衛兵等,同行共有六七十人,分乘五個民船、五個竹筏。
竹筏也是怪有趣的一樣東西,以八根粗竹竿,用竹篾縛紮起來;如以大的雪橇來比擬,真是再像沒有了
。加之竹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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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前端也在火上烤過,彎成四十五度的角度,因此下水才滑溜迅疾,也就更像雪橇了。
福建的河道,有些地方迅流衝激,有些地方淺可見底,行船時每多緊張的時候。到了水淺的地方,船夫
撐篙抵住溪石,或頂住溪岸,在急流中前進。船身不是擦過岩石,便是撞著水底的石塊。有一隻船撞上尖削
的巉岩,船身就裂開了。我坐的船也開了漏口,但還不要緊,於是我們忙著戽水,又拏脫脂棉把洞口塞好。
這些小船的腹部都有篾席的篷蓋,夜裏前後兩面掛起棉簾,就很像一間小艙房,到了白天,兩頭無論如
何都得敞開,船夫撐船時方可前後瞻顧。在船的一邊搭起幾條狹板,把我的被褥鋪在上面,當做我的牀,白
天坐在這上面,夜間也就睡在這上面。其餘三個女人,祇好在艙底鋪陳被褥了。
我們人多地少,真夠局促,但相依一處,覺得膽壯些。在這盜匪充塞的鄉間,雖有衛隊保護,夜裹也祇
好泊岸過宿。傍晚時候,身體坐得殭凍,我們總到石岸上去,採了許多蘆葦,點起火來,大家圍坐取暖,烘
烤著我們凍麻的足趾。且此融融的火光,照著四週,好使心胸舒暢一點。我們雖明白火光會引人注意,於我
不利,然而到了那時,遇匪和寒凍之苦比較起來,卻彷彿也有個急緩輕重的不同。
我們的兩個船夫是兄弟倆,弟弟祇十九歲,是個有趣的青年。他每天笑容滿面精神飽滿地唱著歌。兩兄
弟用同一腔調;弟弟拉著調子問一句,哥哥也唱著和一句。例如到了轉灣地方,弟弟唱道:「黑,荷,水怎
麼轉哪,黑,荷?」
於是立在船頭的哥哥就應聲道:「黑,荷,什麼都行哪,祇要著力啊,黑,荷,亞!」
第一夜我們就靠近兩船夫的家停泊。當我們張好營帳的時候,他們來對我說:「夫人,請你跟眾位賞光
,到我家去吃晚飯?」我想除飯以外,他們所能款待我們的菜,也不過他手裏正捏著的那把蔥和一斤豬肉—
我怎能接受他們的邀請呢?後來我以身體疲乏婉謝了,允許晚飯後派副官去謝謝他們,這才解了圍。他們不
丟面子,我也沒有失禮。
我丈夫坐飛機一小時便可到達的那段路程,我們坐小船費了四天四夜的工夫。到最後一段,我們經過的
地帶,仍有土匪出沒。所以委員長加派衛隊來接我們,幸而路上沒有遇到意外。可是夜裏我怎樣也睡不著,
因為白天所看見的那些村莊,都是十室九空,瘡痍遍地,太使我觸目驚心了。在小船上蜷伏了多時,太覺悶
人,我常常走到岸上,抄近路步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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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山,過幾里路,再上船。為要避免注意,我祇帶了兩三個便衣衛隊,把其餘的衛隊都留在後面。
步行時我走過許多村莊,都是杳無人影,很難得看到一些有生命的東西,大半都像死寂了的世界,一眼
望去,人和動物,什麼都看不見,沈默像一張厚幕似的罩在斷井頹垣之上。整個村鎮裏祇聽見我手杖的答答
聲,和我們在街石上的一陣步履啄啄聲。空屋的大門敞開著,殘破的家具散亂在裏面,給匪徒匆匆縱火而沒
有燒起來的牆壁上留著焦黑的姻痕。匪徒的凶惡,於此可見一斑。
凡是民眾們沒法帶走的東西都給毀了。毀滅和死亡,彌漫了整個村莊。中國鄉村裏往常那些小販的叫賣
聲,兒童的嬉戲歡笑,街上的人們,怡然自得,摩肩接踵,以及牛羊奔突,雞犬相聞等等景象―原是充滿生
命、活潑、諧和的情調,可是這裏連一隻瘦狗也沒有。舉目所見,一片空虛,一片荒涼。為什麼呢?匪徒的
成績啊!
我趕忙跑到空曠的田野去,我不忍滯留在村上了。從前田禾覆隴,一片金黃色的原野,如今可是這裏一
片燒殘的稻桿,那裹一堆碎損的破瓦,極目所見,盡屬廢噓。耕田的人或許是被殺了,要是僥倖的話,他或
者已經逃了,臂彎里挾著一隻雞,背上馱著一捆被褥,妻兒跟在後面,也捧著一些碗蓋之類的東西
。
第二天小船把我搖盪得頭腦昏暈,所以又步行了。我們經過一村,那裏有幾個老頭子在曬太陽。
「村上的人那裏去了?」我問。
他們漠然地凝視天空,過了一會,一個老頭子才慢慢地答應道:
「匪徒到過這裏了啊!」
又過了一刻,他百無聊賴地接著道:
「有的給殺死了,有的給帶走了,有的逃了,也不知他們逃到了那裏去?我們都年老力衰,躲在草中,
所以還留在這裏。」
全村祇賸這幾個老人來講述這段故事。
當天下午,我仍登岸步行,走到一裸樟腦樹下的時候,忽然聽見一個衛兵說:「這木頭拿來做棺材,多
好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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